阿辰不会写刀

写文为了开心

【扁庄】《我们》

原名《故居》

慎:烂尾。四十星排位遇到了王八蛋,就很烦。

太祖说我一年没产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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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医馆里面的药香随着打开的窗远去了,留下缠绕在桌角椅背上的浓浓气息,还有此时握住薄被的那只手上:除却那些疤痕,也存着药味,像藏在指缝间的阴影。那只手将薄被搭在桌子对面的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已经睡着,唯有没有被盖住的地方,可以看见此人湖蓝色的头发,略有些长了,过了肩膀。

如果还有住在这个地方的老人在的话,仍会感叹一句这里一直没有变化。陈旧的医馆,放在门口积水覆满青苔的水缸,碎了一半的石狮子,以及似乎永远不会变老的医师。医师在后院洗净了手,但仍有药味,根深蒂固,没法去掉。他回来时,那个人还趴在桌上,没有醒。扁鹊伸手揉揉对方的头发,得到迷茫的“嗯”的一声。“没事,睡吧。”他说。他想起以前的这个时候,应该会有很多人来他的医馆坐坐,他泡了姜茶或者只放了几片薄荷叶的水壶就放在石狮子的墩上,来来往往的人都自己取杯子去喝。傍晚时刻,他医馆门口的大榕树总是与许多人相伴,垂下来的深棕色的“气根”高高悬在人群上边,他在二楼取药材放到大厅的药柜里面,通过那扇窗能看见薄雾枕在远处青山上。

 

那年夏天,暑气稠浓,裹着这个村落无法消退。经过一天的忙碌,农人回家,老人们避开更为炎热的午时,在黄昏近至夜晚的时候,伴着微弱的凉风,到他的医馆前来坐着。都说医师是个好人,就是不喜欢说话,也许还有些喜欢安静,因为在小孩子好奇,询问那些药材的名字时,问多了,医师是会皱眉的;每次很多人在树下聊天时,他也并不参与,只是在二楼看着。但医师并没有跟他们说别来,他也有自己包容的尺度,对于这个村落唯一热热闹闹除了婚嫁丧病之外的热闹,他没有反对的。扁鹊已经是这个村落的一部分了,他是这里的住民。即使如此也没人知道医馆什么时候存在,医师什么时候来,只是听闻以前是个书馆,后来建了这座医馆,书中自然也有医术,倒也没什么冲突的地方,书馆的一部分还保留着,里面放着过去的典籍。

而那些典籍,也只有这些更老更老的乘凉老人才能读懂了,医师却也懂。里面的文字自然有玄妙之处,无法让后辈看懂,有人说像蚯蚓,也有人说像鱼,分明是同一个字符,医师擦擦手,说:这个字是“家”。当时医师难得笑了笑,他说他觉得这个字像两个人拉着手一样。身旁的小孩散了,急急忙忙冲出去,告诉大人他们的新发现。扁鹊留在书馆里面,细细抚平书页的皱褶,放回到书架上。夜色初露,他听见人们三三两两回家的脚步。家,他想,两个人拉着手的地方才是家。他听见动静,回过头,看向书馆外。

 

就是那天的下午(同一个下午),扁鹊从后院的井中沏了凉水出来,淘腾了碎沙,放到水壶里面,隔了一会儿才放下已经在温水中泡过展开叶脉的薄荷。他看着绿色渐渐沉底,些许上浮,零零散散,盖上盖子,放到石狮子的墩上,便上二楼去取药材。本来是和平日里一样的步骤,但是今天,他在取完药后,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手中的干艾草束滑落到地面,他看见少年坐在榕树上,对他咧开嘴笑。

“你的东西掉了。”少年对他说,食指向地面指。扁鹊没有弯腰去捡,实际上他认为这个少年可能有一定程度上的嗜睡症,但那个地方似乎不是一个睡觉的好地方。扁鹊想去喊他等一等,也许少年需要一个梯子。然而对方在下一秒就出现在了窗沿边,脸都要挨着他的手了。少年是扒着窗框的姿势,医师看了看,皱了眉头,他觉得这种蹲姿对脚踝不好,他遗忘了去追究为什么少年在这里以及对方为什么能够在空中移动的问题。他只是招招手,对少年说:“你下来睡觉。”他将少年领进了屋子,甚至觉得病人睡觉的床有些脏(他自己每天打扫的),他将对方安置到自己的床上。

“你叫什么?不,你不用回答了,你是扁鹊。村里好多人都在说你。”少年拨弄着他挂在床头的驱虫药袋。“我叫庄周。”湖蓝色头发的少年此刻直视他的眼睛,那也是有湖水清澈质地的眸子。真可惜,他想,这样的漂亮的眼睛却长期在黑暗中。扁鹊刚想询问他是否有嗜睡症,忽地见少年拨弄那药袋的动作停得突兀,原是倚在床栏上睡去了,怕是不用他自己去问这个病症是否存在了。扁鹊取了未用尽的水放在床头水杯里面,他扶对方上了床。正要走时,却感到一股小小的力量扯住了衣角。

蓝色的鱼,有些肥大的身体,手掌大。扁鹊愣住了,他不曾知道有鱼能够在空气里面游动。那鱼湿漉漉的,扁鹊一看方才那水杯边沿有不少水迹,应该是它进去捣腾了一遍。也不恼,按下心中的震惊,半蹲下看着这条鱼。可是那鱼用额头撞了他一下,发出某种奇怪的声音,像尾巴拍打水面的声音。那条鱼挨在庄周身边,不肯让他近一步,活生生地像条小狗。扁鹊看了看床上翻了个身的庄周,转身又端了一盆水放在旁边,新添了一杯水备着。他戳了一下那条鱼:“别动杯子。”入手湿滑,没有像河里鱼那种黏质体。手指微微一痛,那鱼便栽入盆里不动了,就好像刚刚咬扁鹊一口的不是它这条鱼似的。

少年在床上睡得极香甜,扁鹊看著对方睡颜,轻轻关上房门。

 

傍晚时分,酷暑略退。群星已压上山崖那边,天幕是黑石之潮,别的是浪花,是星光,无穷无尽。村中的小孩三三两两地跑到后院书馆的遗址去“探险”,重要的孤本已经放在了别的地方,那些书籍伴药香长眠。

孩子们询问他,这个字是什么。他回答说,这是家。两个人的家。

古老的文字念法从口中滑出,连着丝丝苦楚和怀念。扁鹊晃了晃神,抬手将书籍理好放书架上。

 

外面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他听见了,回过头。庄周正蹲下身,被一个孩子抓着头发问:“为什么你的头发是这个颜色啊?”

少年回答的时候带着笑:“啊……这个,可能是因为我喜欢水吧,你看是不是跟湖水一个颜色。”也许是被抓痛了,庄周仰了一下头,把自己的头发解救出来,扁鹊赶忙过来打发了孩子们。“醒了?”他问道。

“睡得太久了,脑袋昏昏沉沉,对身体不好。”对方又勾起那样的笑容,带着天真。庄周手一松,那尾鱼就挣脱了,在空气里面浮动。

“这是鲲鹏。”这样的声音将他的神智从虚影中揪出来,扁鹊明白这是神物年幼无意识中保护自己的手段。庄周用食指戳了戳小鱼,将其戳开,等到它靠近的时候,又戳开。“它还小呢,什么都不会,连变大都不会。它也只会给人看看幻象,看看我们内心的渴求而已。“庄周的语气有些冷,像浸过初融雪水的草叶的气息。

医师回想刚刚他所见的,自己曾经的导师浑身是血的样子。“你看见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否定道:”一些寻常事情罢了。“

他抬头,庄周没应他,反而走到院角的桂花树下,轻轻抚摸了一下树干。

“这树长得真好,我可以秋天来看看桂花吗?“扁鹊以为对方已经看透了什么,然而庄周笑得轻柔,只有那尾鱼,在空气中喷了团湿气,甩了甩尾巴,落到了庄周的肩上。看完了桂花也差不多该走了。

“冬天……冬天,还早着呢!你要走吗?”扁鹊突然问道。他的医馆中除了偶尔会有病人之外,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访了。虽然庄周只在这里呆了很短一段时间。他说出这句话,意识到自己的不舍。扁鹊低下头,看着桂花树掉落的翠绿叶子。

“我不是你的病人吗?”青年弯起眉眼,用手指抚摸鲲鹏的背脊。

我还有很多事情想跟你说。庄周看着医师的垂头动作,将这句话藏在了舌下,反反复复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对他说。村中孩童的嬉闹声从院子外边传过来,大人的呵斥声,犬类吠叫,以及风吹动医馆门口风铃的脆响。

“医馆外的灯笼太破了,重新做一个吧。”医师抬起头,认认真真地说道。庄周虚了虚眼睛,像是又要睡去一样,对方回答他说:“好啊,但是不止灯笼,我会修书,你知道么?”庄周盯着放着那些古籍的房间,跟他谈起以前的传说,稷下学院的故事。声音伴随着风铃声,破碎在了医师今晚的梦里。

 

医师教他做灯笼,用弯曲的竹枝和竹皮做框架,再用棉线绑紧。宣纸禁不住风吹雨打,用的是另一种特殊的纸张。扁鹊用白糊贴纸的时候,用一种很怀念的声音说:“灯彩的做法还是以前我的老师教我的。”

“你经常说起他,他教了你很多东西吗?”

“是的。他也救了我的命。我先天因为一些事情,身体特别不好,是老师教会我如何去活下去。也教会我如何继续正常地生活。”

“你很喜欢你的老师?门上的风铃似乎也是他留给你的。”

“不是……”扁鹊想要否认,他的导师确实不是一个很好的人,“不是喜欢,是尊敬。”但是仍是对他影响巨大的人。

他们一起扎着竹皮,庄周睡着在桌上。扁鹊起身去开窗,药香逐渐淡去,他用薄被盖住对方的身子,轻轻揉揉对方的脑袋。扎好的灯笼有两个,一个端端正正写着“药”字,另一个歪歪斜斜地写着“鱼”字。

扁鹊伸手揉揉对方的头发,得到迷茫的“嗯”的一声。“没事,睡吧。”他说。

 

事情发生在桂花衰败的初冬季节。

院中的水缸,缸底沉没着桂花,一粒又一粒。初冬的雨,一滴又一滴。

年轻的医师刚整理完药材,从苦涩气味的药房退出来。他爱慕的旅人正在院中与那尾鱼儿玩耍,淋着雨,他放置的油纸伞撑开摆在了屋檐下面。雨水打湿对方身上的衣物,从湖蓝色的额发发梢滴落下来,悄然划过鼻梁,从下巴落下去。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了,屋檐下拾起油纸伞的医师,院子里的正在戏弄鱼儿的旅人,他们的动作停止了。扁鹊顺着撑开的油纸伞走到医馆门口去开门,是村长。

“我们在山上发现了一个人,伤得可重了。”村长微微侧身,这时,扁鹊才看见后面两三个男子抬着的板子上,那板子上盖着一个躯体。医师的手指在门上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进来吧,放在老地方。”

他目送村中男子将那个病人放在诊室,又站在门口替他们关上门。

扁鹊走回院中,站在诊室的门口。

“怎么了,有病人吗?”庄周从后院走来,已经长大一圈的鲲鹏被他抱在怀里。

扁鹊不答,只是站在门口,盯着病患露出的手脚看。

“你的手怎么了?”庄周这才发现扁鹊的手指淌着血。医师心虚地将手往袖子里面缩。“没什么,门上的倒刺而已。”

扁鹊沉默了一下:“这次的病人是他们从山上捡来的,我看见了这个人的手,看起来也是一个医师的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不连贯,似乎一直在衡量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也在思量要不要说出口。庄周几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含住了他的手指细细舔舐伤口,神物的力量能够让对方痊愈一些小伤口。扁鹊下意识地抚摸对方的脑袋,还是那么柔软的头发,跟上午他入眠的时候抚摸到的一样。

已经很久没有病人了,扁鹊待伤口好了之后,走到那个伤患身边,揭开了那层布。

啊……。

村人把这个人送来。

他们进门的时候,自己站在门边,拉着门。

尖锐的倒刺就在那个时候扎进自己的手指上,他放在门上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他以为自己对疼痛已经习以为常。这不都是寻常之事吗?他心想。

就像之前他在鲲鹏的幻境中所见那样——自己的导师,满身是血的模样。

“病人怎么了?”庄周站在门外询问他。青年的衣服还是湿漉漉的。

“啊,没什么,”他听见自己回答道,“他快死了,应该是隔壁的医师上山采药没注意吧。”初冬的雨水冰冷刺骨,扁鹊用力拉扯那张白布,盖住自己导师的身体。这块布下面的躯壳布满血污,其上的脑袋里面全是知识和野心,没人能比他自己更懂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可是这样的导师,要死了。

死亡的征兆明显,就像这副灵魂要离开的躯壳布满层层点点的黑一样,点缀的灰暗泛着柔和的光晕,对方的生命在逐渐崩坏掉。

“你说过,幻境中的东西是我想看见的吗?”透过那层压抑的灰暗,扁鹊的目光从中挣脱开,又一次回到充满生命力的青年身上。细细密密的雨泼洒在青瓦上,院中有水泡被打破的声响。青年意识到某些东西,和当初自己要离开自己的家乡——某种具有同根源的东西。它们交织在一起,比雨水形成的网更加细密。

庄周站在门口,不敢上前一步。医师到最后,还是轻轻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桂花还没有开放的夏天,也是这样的雨水时节。他们两个将灯笼挂上去,那条鱼却撞下了那只古朴的风铃。扁鹊当时也是摇摇头,将之收起来,什么都没有说。

青年心中含着慌张,无措。他退后着,回头的时候看见扁鹊跪在那张床边,年轻的医师握着年老的医师的手,面上的孤独和痛苦是自己之前从未见过的。这种痛苦却那么相似。

 

“妖怪!是妖怪!他又来了!”

“不是说过,不许再到村子里面来的吗?”

“怪物,离开这里啊。”

“你简直是一个瘟神啊。”

无论如何,都想要离开这里的心情。

想要报答那个时候受惠的恩情的心情。

孩子有着漂亮的湖蓝色头发,却被人厌恶。那才不是上什么幻境,是预知未来的能力。他在恶毒的言辞中长大,也懂得如何反击,但是他的眼睛看得见更大的东西,是“规则”和“权力”,天生的贤者不屑世人的诋毁,他用他的口舌轻而易举就能摧毁的脆弱的人际,他的眼睛看见世界的真理。

贤者从那里离开了,他在长大,懂得收敛和从容。他的力量来自于上古的血脉,是被世人遗忘的天赐的造物。他见过许多人因为规则加身而被世俗压垮,见过诚实的人撒谎,忠臣弃国,相爱者分离。

梦中的世界无边无垠,他要闭上眼睛才能看不见规则。他不适合被承受这种血脉,他在逃避。越明白道理的人,越会埋藏。周游各地,走走停停。青年对医师说:“你的东西掉了。”空气中有干艾草的苦味。他又看见那些规则束缚在这个眼前人身上,比普通人更多,更沉重。他听见村里的人喊这个医师,扁鹊。

扁鹊。他开口念出这个梦中,惊觉那一瞬间缠绕在对方身上的规则因自己而动。那一刹那的动静,却如繁花如晓星。他会留在这里。

 

扁鹊一如既往喊他起床,昨夜那种痛苦神情似乎从未出现在他的脸上。

庄周陪着他安葬了那个年老的医师。

扁鹊开始跟他讲自己师傅的事情,然后跟他说这就是他的师傅。

“我和我的师傅,命中承受毒医的血。要么救人,要么杀人。这是上天给我们的命。如果不接受,就会被病痛击毁自己。师傅救了我,教导我去医治他人。”扁鹊淡淡叙述着。

油纸伞撑在他们头顶上。

“我答应他,要一直做一个好人。但是我也恨他,我每救一个人,他就会杀一个人。这是平衡,所以世间总有两个毒医。我年幼之时,我仍活着,是因为我还没有还清生与死的平衡。我不清楚他杀了多少人,才能让我现在活下去。”

庄周抚摸对方的脸,他看得很认真。

“那不是你的错啊。”也许这就是痛苦相似的理由。

他恨天道给自己的命运,也感激天道给他与扁鹊相逢的机会。

他看得好认真。稷下学院的故事不是传说,是货真价实因为人得知了世界的规则,从而得到改变世界力量的一种途径。他看得见缠绕在扁鹊身上的规则。他能治愈对方不是因为神物,庄周突然明白了。

对方身上的规则,有一条是为自己而写的。在细细密密的网中,在灰暗中,那条金色尤为清晰。

“我会陪着你。”庄周轻声说。他一辈子看过无数世间规则,独这条不能失去。“我也是你的病人,你说过会治好我。”他愿意成为其中之一,这也是写在自己身上的规则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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